初秋午后,车窗外小雨淋漓,水迹在玻璃上重叠蜿蜒成线,模糊视野。
姜时念靠车门坐着,额角倚在窗上,半垂的眼盯着一行崎岖的雨痕失神,直到她手中紧握的手机突然震动,她才像被惊醒过来,本能地扣住屏幕,呼吸隐隐加快。
身旁的商瑞从平板电脑上抬起眼,享受地打量着她任何时候都能摄人心的娇美五官,伸手盖在她手背上攥了攥,玩笑道:“不就是来个信息,紧张什么?要不是太了解你性格,你这种反应,我都要担心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姜时念唇角略微绷着,转过脸看他:“你乱说什么。”
“你也知道我是乱说,”在司机面前,商瑞不吝表现跟准未婚妻的甜蜜,侧过身挨近她,耳鬓厮磨的姿势,“那不然是订婚前恐惧症?你最近有点心不在焉。”
他抓着姜时念的手,把她倒扣的手机翻转过来,姜时念本能地僵了僵,抗拒的力度维持了一瞬,就及时卸掉,屏幕随之朝上亮起,中间显示一条短信,是北城电视台节目组的工作消息。
姜时念看清后,不禁闭了闭眼,松一口气,心里却闷胀得更厉害,神经在无人知晓处跳着。
商瑞眼看着目的地要到了,揽过姜时念想接吻,她下意识偏了偏头避开,商瑞也没当回事,懒洋洋道:“司机你又不是不认识,都要订婚了,你还脸这么薄干什么,接个吻怎么了,我非得把你这毛病改改,拉你到大庭广众亲热一回,你就适应了。”
姜时念蹙眉,等下车以后,郑重跟他说:“商瑞,我们是联姻,决定要订婚之前约法三章过,我配合你,你也不要太为难我。”
商瑞揽着她往主厅里面走,满脸骄矜的笑:“联姻归联姻,我千辛万苦追你这么些年,你好不容易点头,别管因为家里压力还是我救过你,你马上要做我未婚妻就是事实,关系名正言顺,我不应该多讨回来点利息?接吻算什么,更过分的咱们也得做。”
在北城豪门圈里,不管地位财力,商家都胜于姜家,姜时念被养父母耳提面命多次,要顺着商瑞,包容他养尊处优的脾气,她为了报答姜家,也报答商瑞从前在蒋勋的事上救过她,尽量做到。
只是没想到,她同意跟商瑞确定恋爱关系刚不久,他就提出要订婚,越快越好,姜家当然求之不得,拍板直接替她定了日子,现在距离订婚仪式只剩不到一个月。
她答应了,既然她欠双方的,对商瑞也不讨厌,那早订婚晚订婚根本没什么所谓,感情深浅都不重要,她也从未期盼过这辈子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深爱,离她太远,太不切实际了。
只要能安稳平静度日,有个普通长久的家就好,她会认真对待,但是……跟商瑞身体亲密这件事,至今她仍然习惯不了,尤其是在公开场合。
今天是一场寿宴,北城的世家大多出席,眼见着停车坪外人影变多,姜时念不想这种时候跟商瑞争执,她敛了神色往前走,礼服裙摆的一圈流苏随着她脚步在鞋边荡漾。
她手被挽在商瑞的臂弯上,以浓情爱侣的姿态。
刚一踏入寿宴主厅的大门,她身体就无法自控地一紧,心在胸腔中倏然抽起,避无可避地感受到一束沉冷目光,从厅中备受尊崇的主座上缓缓抬起,又重又凉地穿过人潮,准确压向她。
姜时念的镇定几乎在这一眼里瓦解,她深吸气,尽可能不去看对方,但那个人的存在感强到无法忽略,即使刻意躲开,还是在某一刻撞上视线。
男人一身黑色正装,领带袖扣一丝不苟,笔直长腿折出的棱角锐利,散淡也矜雅地沉默坐着,深邃眉眼慑人,周围自有无数高门子弟恭敬地簇拥,却也不敢靠他太近,他瞳
色浓得深沉,看谁的时候,能把人穿透,也轻而易举拽人入深渊。
寿宴虽然隆重,但还不够让沈家的年轻家主屈尊过来,她本来以为那条短信不是他发的,她今天可以放松了,原来他人已经到了现场。
姜时念如芒刺在背,不自觉挽紧商瑞,商瑞没注意到她异样的紧张,特意带她去跟那人见礼,既敬畏,也炫耀似的详细介绍:“沈董,这是我女朋友,月底我们就要订婚了,您之前见过,应该记得。”
男人无波无澜地抬了抬眼,凝视姜时念,好像只是随口一句客套:“姜小姐当然让人过目难忘。”
大厅里灯光明澈,却照不到沈延非的眼底,姜时念被强烈危险感沁入骨头,对他的畏惧也到了某种顶峰,她含糊回应了一声,不敢直视,就抓着商瑞的手远离。
那束目光落到交扣的一双手上,晦暗难明。
姜时念走出沈延非目之所及的范围,才心慌地缓过一口气。
商瑞有自己的社交圈,她不干涉也不爱参与,独自安静地坐在墙边沙发上喝水,寿宴主人家三四岁的小孩子跑过来贴着她玩,等孩子走开,她意外发现自己裙摆上的长流苏被绕成了几个死结,一时解不开。
寿宴还没正式开始,裙子这样等于毁了,姜时念没法跟个小孩子计较,马上站起来,给商瑞发了条微信告知,随即选了条人少的路,直奔最近的洗手间去处理。
姜时念的注意力一路都在流苏上,没顾得上看周围,等接近洗手间范围时,她脚步猝然停住,心脏有预感般狂跳,猛一抬头,看到男人修长高大的身影站在灯下,神色半明半暗。
绝对上位者的侵略性毫不收敛,铺天盖地。
姜时念下意识退了一步,干巴巴轻声叫:“……沈董。”
她匆匆道了声歉,急忙转身要走,哪有胆量和他独处,她管不了裙子怎样,只想换个没他的地方。
沈延非也不追,眸光笼着她,垂眼碾了碾指间并未点燃的烟,低声淡笑:“姜小姐,你刚才进来的那条路上正在搞暖场活动,现在已经站满了人,你确定要这样出去?”
姜时念一顿,感受到他在身后慢步走近,一声一声皮鞋落地,在空旷宁静的走廊里捶打耳膜。
她这条礼服裙,流苏是主要元素,打结的地方无比显眼,在这个全北城最挑剔最好事的圈子里,必然会成为谈资,而她今天代表姜家,也代表即将定下婚约的商家,出了被嘲讽的问题,她自己是次要,两家脸面都要难看。
她想到养父母和商瑞的反应,也确实听见了几个转角外,隐约传来的人声鼎沸,再低头看看自己非常裹身的长裙,没办法当着沈延非的面弯腰去整理。
姜时念咬了咬唇,鼓起勇气转过身,重新面对沈延非,准备快步绕过他,径直走进前面的卫生间里,但在跟他擦肩而过时,手臂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握住。
姜时念受惊,虽然隔着薄薄布料,但被他扣紧的皮肤还是发出战栗,她反射性地挣扎,沈延非抓了一下就松开,好像他只是为了让她停下。
不等她说出什么“请沈董自重”的话,沈延非就到了她面前,他深深看她一眼,而后低下身,膝盖不疾不徐弯折,长腿紧绷着西装裤,手指撩过她混乱的裙摆,亲手替她整理流苏。
长廊的灯清冷,打在男人明明位高权重,却甘愿俯首的身上。
姜时念脑中凝滞,气息堵在喉间,闷得发疼。
男人的手很凉,动作的时候,偶尔极轻地触碰到她脚腕,像针尖带着电流,往深处蔓延。
她不接受也不理解,某种触及边缘,若有若无的暧昧让她慌乱,她双脚不自觉朝旁边一让,
可流苏还在男人手里,力气拉扯之下,“刺啦”一声响起,整片流苏被拽掉,不可能拯救了。
姜时念脸颊涨红,赌气地干脆一俯身,利落把所有流苏都撕下来,裙摆彻底参差不齐,她眼里有一些酸,不懂为什么贵重如沈延非,会选她做戏弄的目标。
姜时念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示弱,但看着损坏的裙子,热意还是在堆积,她合上微红的眼,破罐破摔地想直接出去。
沈延非拉住她的裙摆攥在掌心,抬起头似笑非笑,眼底暗潮掩埋:“我给你准备了新的礼服,对外,寿宴主人会为你澄清,是家里孩子不懂事,误碰了你,合理给你赔礼道歉,你不会有任何麻烦,换上吗?”
姜时念恍惚懂了,或许连那个孩子的顽皮,都是他算计好存心的,就为了此刻。
她有些崩溃,忍不住轻轻颤声:“沈董,我不知道哪里得罪您,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
沈延非直起身,慢条斯理地弯了弯唇:“开口闭口沈董,姜小姐是把我忘干净了?换上裙子,叫一声学长,我考虑放过你。”
姜时念愕然望向他,她本以为时隔多年不见,两个人又身份悬殊,等于是陌生人了,震惊于他竟然会主动提起从前学生时代的称呼。
她想起一周前,在跟商瑞选订婚戒指的下午,她中途单独从珠宝店出来,去车里取东西,迎面碰上了已经分别八年的沈延非。
重逢相见那一刻,她整个人恍惚,记忆里清隽傲倨的少年,会成为如今这样气势凛冽,大权在握的沈家家主。
她怔怔跟他打了声招呼,找话题说正在跟男友选戒指,不经意扭头,透过珠宝店的大片落地窗,看到商瑞所处的位置,她莫名有种匪夷所思的预感,似乎在她出来之前,沈延非就已经在这里了,他盯着里面亲密情侣的身影看过很久。
姜时念从前怕他,再一次面对面,那种害怕没有随着年龄减少,反而变本加厉。
沈延非的眼神要把她贯穿,他漆黑眼底隐着一层深沉的红,让她心惊肉跳。
她回避地让开,匆匆道别就赶紧返回珠宝店,最后一刻,她鬼使神差地站住,又回眸看了他一眼,彼此目光在阴暗天色里碰撞,她心脏像被一把揪住,没来由涌上陌生的酸涩难过。
错觉……当然是错觉。
学生时代,她跟他也相交甚少,没好好说过几句话,又怎么会存在什么不可言说。
但这种理不清的情绪,和沈延非本人一样,无论高中还是现在,于她而言都是洪水猛兽。
第二次跟沈延非见面,是三天之后的工作日,她在电视台忙完拍摄,去附近商场给商瑞买还礼,午后人很少,她走到二楼手表配饰专柜区域,左脚下五厘米的鞋跟突然摇晃不稳,她险些没站住,紧急想去抓栏杆的关头,手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轻不重扶住。
男人双眼是铺开的弥天大网,让她失神。
在她短暂的怔愣时,沈延非把她带到旁边转角处的长椅坐下,她反应过来就立刻抽出手,又觉得自己太敏感了,是否对他不敬。
偶遇而已,随手帮忙而已,毕竟旧识,不至于……
她见沈延非没多说话就转身离开,心放下了,试图把另一个鞋跟也掰掉,凑合走到楼上鞋店买双新的,可惜掰不动,她无奈,准备给助理发微信,刚打了几个字,颀长身影再次遮在她的面前。
她平稳下去的神经陡然跳动。
沈延非去而复返,手中提着昂贵包装盒,在她身旁并肩坐下,他掀开盒盖,嵌着很多细小旧伤的匀长手指拿出里面柔软的平底鞋,自然而然弯下腰,隔着裙子分寸有度地托住她小腿,把新鞋穿在她脚上
。
她全身微微麻痹,最快速度移开双脚,往更远处躲了躲,仓皇站起身。
……鞋已经踩了,还怎么脱掉还回去。
“……谢谢沈董,”她磕磕绊绊道谢,打开包拿出正好带够了的现金,高于市场价放到他身旁,就当自己买下来,拘束说,“我先走了。”
沈延非讳莫如深地注视她,微扬起唇:“多出来的,是给我劳务费?姜小姐恐怕对我的价格有什么误解。”
她手足无措,想解释,他继续漫不经心说:“鞋有问题,随时可以换掉,人又有什么区别?姜小姐,没想过换换口味吗。”
姜时念呆住,脑中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气泡被他轰然戳开,她定住神回答:“没想过,也不会。”
她确实被他吓到,狼狈地落荒而逃。
但从那天起,她手机上不定时会收到同一个陌生号码的信息,并不谈其他,也不会逾矩,只是冷静从容,给她提供任何她工作上为难的助力。
虽然没有一句额外的话,可她依然心绪难平,这些信息每一条都像定时炸.弹,她并不了解沈延非,偏偏对他有太强的直觉,他那样的人,一旦动念,就决不罢休。
她回复过冷言冷语,拉黑过,都没有用,他是平静到可怕的水面,任凭她徒劳挣扎,不起涟漪,
尤其沈延非的存在,是无法仰望的一座巍峨雪山,北城偌大圈子,无人能跟他比肩,更遑论抗拒。
在沈延非没有更多举动时,她尽可能忽略这份不算侵扰的侵扰,暗自祈求沈董失去兴趣,放过她,直到今天寿宴现场第三次见面,她终于意识到,他是持枪的狩猎者,而她只是一只渺小的猎物。
姜时念在走廊里跟沈延非对峙,他神色散淡而专注,整个人端方典雅,不可亵渎,说的却是混账话:“不换?那姜小姐就这样出去,我奉陪,寸步不离。”
他奉陪?!她裙子扯坏,他在身旁一起,双双走出无人走廊深处的洗手间?!
姜时念羞愤瞪着他,沈延非却为她眼中鲜活的怒意而心脏颤抖。
他薄唇边甚至弯出笑。
愤怒也好,敌视也好,总比被她当作最不相干的陌生人,一眼都不会多看要好。
姜时念进里面换上礼服裙,尺码竟像量身定制,是全球著名设计师的手工款,比她原本穿的裙子贵出百倍,她绷着身体走出,眼里碎光抖动,不得已生硬地叫了他一声“学长”。
心底无意识地抽搐一下。
这个称呼,像陈年沾满灰尘的细刀。
沈延非双手随意放在西装裤口袋,倚靠墙边,灼灼盯着她模样,他笑,无声无息,笑得瞳中微红,斑驳的血丝堆在深处,戴了助听器的右耳中疼痛不堪,除了画地为牢,心碾成烂泥的自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姜时念喉间哽着,手在身侧攥紧:“沈董,我照你说的做了,能别玩儿了吗?我不想让我男朋友误会。”
轻飘飘一句话,是能至他死地的利剑。
男朋友。
姜穗穗的男朋友。
拿着他高三毕业那年做过的事,拿他残破不堪的右耳,放在自己身上以救命之恩诱哄她,成为她的男朋友。
“爱他?”
“当然,非常爱,不然怎么会准备订婚?以后还会结婚,过一生,”姜时念斩钉截铁,即便对商瑞两分的感情,当着沈延非的面也必然要说成二十分,阻断他背德的目的,她防备地后退,“沈董不用说什么诋毁他的话,我不会听,也不会信,对我没有用。”
沈延非手指触碰自己剧痛的右耳,低头合眼,放任五
脏六腑被她绞得不成形状,唇缓缓向上勾。
时隔多年,谁做的事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经爱上谁。
他偏要掏出她的心,完完全全放到他的身上,他让她拒绝不了地情有转移,更改所爱,他要她朝朝暮暮,甘愿忘掉别人,心里只有他的一辈子。
“之前那条裙子太廉价,不配你,”沈延非的手划过虚空,虚虚拂过她瘦白肩头,“这条才配。”
“你说话算话……”
“抱歉,我试过,停不下来,”他温文尔雅望着她,深瞳中翻涌的暗欲却将人从头到脚吞没,“姜穗穗,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
姜时念脚步虚浮地走出长廊,沈延非一句突如其来的“姜穗穗”,让她方寸大乱,其余所有话都堵在酸胀的喉间。
外面寿宴已经开始,人潮熙攘,商瑞在附近等着,眉宇间不耐,见她出来,他上前拉住她手,边往前走边说:“我听说裙子的事了——”
走到人群,仪式到高潮,很多人举杯,商瑞痞笑着来吻她。
姜时念眼睫发颤,掐着手心,故意忍着没有拒绝,她知道有人在看,但她不知道,那人在暗处被刀刃穿心,在这个寻常情侣的动作前被敲断筋骨。
嘴唇即将相碰时,巨大玻璃砸碎声响起,现场一乱,商瑞也不自觉停住错开,未完成的吻被打断,姜时念定定站在原处,鬓发里竟都是汗。
她再三考虑,打算把这件事找机会告诉商瑞,然而机会还没来,她第四次陷入沈延非的火海。
两天后的傍晚,姜时念跟商瑞去试刚到的订婚礼服,商瑞穿好西装,在一楼打电话,迟迟不完,姜时念不习惯被人贴身伺候着穿衣,让店员们去忙别的,独自在二楼更衣间里换,她穿好后对着里面的镜子发愣,回神时,隐约捕捉到外面有一道平稳的呼吸声。
是商瑞上来了?
姜时念扯了扯裙摆,多少有点不自在,但还是深吸口气,拉开面前堆叠的帘子,聚光灯从她头上打下,她视野有一瞬是模糊的,透过浸满光的睫毛缝隙,她见到对面白色沙发上坐着的身影。
看清的一刻,她呼吸窒住,心跳停摆,口干舌燥到水分顷刻蒸空。
姜时念隔了几秒才压抑地开口发出声:“……你……你疯了?!我男朋友就在楼下!随时会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