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经常回忆起武功与村里最有力气的王魁打架的那个夏天。那天中午,我与母亲坐在我们院子里那棵杏树下挑拣麦秸草里夹带着的麦穗,忽然听到大街上有人吵嚷。母亲说:“又是武功,他怎�.." />
“武功啊,”父亲笑着说,“你也不是个善主儿,老方这辈子,没少吃你的亏啊!”
“这倒也是,”他笑着说,“这老混蛋最怕的也是我。死了我也没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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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经常回忆起武功与村里最有力气的王魁打架的那个夏天。那天中午,我与母亲坐在我们院子里那棵杏树下挑拣麦秸草里夹带着的麦穗,忽然听到大街上有人吵嚷。母亲说:“又是武功,他怎么这么喜欢与人打架呢?”
我说:“他名叫武功,但是个怂包。每次都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
“他是天生的贱骨头,三天不挨打,皮肉就发痒。”母亲瞪我一眼,说:“他是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吃亏就在嘴上。你也要注意,”母亲说,“少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外边的吵嚷叫骂声越来越大,还伴随着嘁里咔嚓的声响。我是个爱看热闹的孩子,用目光央求着母亲,母亲默许了。
我飞奔到大街上,看到很多人都往打麦场那边跑。我跟着跑。打麦场上,围着很多人,我挤进去,阳光耀眼,目眩中看到只穿一条短裤的王魁,裸露着肌肉发达的臂膀,正在用脚踢着躺在地上的武功。
武功双手抱着头,趴在地上,高亢的叫骂声从地面直冲上来,显得十分悲壮。
“骂,让你骂,让你骂!”王魁双脚轮番踢着武功的屁股,嘴里还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有一位老人劝解道:“王魁啊,你就放过他吧。”
王魁喘息着说:“你让他闭住他那张臭嘴!”
老人大声对武功说:“武功,你就闭嘴吧!”
但武功的骂声更高了,骂出的词儿令听者都感到羞耻。
王魁转到前边,对着武功的脑袋踢了一脚,武功惨叫一声,但还是骂。王魁又对着他的脑袋踢了一脚,他不出声了。接着,一股臭气弥漫开来。
当时,众人都以为武功死了,但他没有死。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武功拄着拐棍出现在王魁家的门口。他破口大骂,王魁提着铁锹冲了出来。
武功叫骂不止,声音尖厉,全村的人都能听到。
王魁举着铁锹说:“你闭嘴!”
武功骂道:“王魁,你这个杂种,你今天要是不铲死我,你就不是你爹你娘做出来的。”
王魁浑身抖着,将铁锹的刃儿逼近武功的咽喉。
武功反倒平静了,他竟然笑嘻嘻地说:“铲吧,你今天必须铲死我,你今天要是不铲死我,杂种,你们家就要倒霉了。你力大无穷,我打不过你,但是,杂种,你女儿今年三岁,她打不过我;你儿子今年两岁,更打不过我;你老婆肚子里怀着孩子,也打不过我。你除非天天守在门口,要不,你就等着给你老婆孩子收尸吧!”
王魁色厉内荏地说:“你敢!”
武功道:“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光棍一条,家里只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我已经给她准备了一包耗子药。我一命换你们家四条命,有什么不敢的。”
“我先毁了你这杂种吧!”王魁吼叫着。
“欢迎欢迎,”武功道,“你铲死我,公安局捉走你,判你死刑,咱一命换一命。”
这时,我父亲来了。我父亲当时还担任着大队里的会计,也算有面子的人物。我父亲先训武功:“闭嘴,回家去!”然后我父亲对王魁说,“王魁,你是好汉,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王魁收了铁锹,说:“大叔,你不知道他有多么气人,他竟然说我儿子不是我的……”
武功高声道:“你的儿子确实不是你的,是方明德的!”
我父亲扇了武功一个耳光,厉声道:“闭上你的臭嘴!”
“大叔,你是尊长,你可以打我,但你不能不让我说话。”武功指了指王魁家的后窗,说,“他家的后窗,就在我家院子里。有些丑事我不想看到,但是碰巧被我听到了。王魁你把你儿子叫出来,让大家伙儿看看,你这个儿子,到底是谁的儿子!”
我父亲又扇了武功一个耳光。武功的鼻孔流出血,但他的声音更高了:“王魁,你老婆肚子里这个孩子也不一定是你的!”
王魁将手中的铁锹,猛地铲在地上,然后蹲在地上,捂着脸哭起来。
三
父亲后来告诉我,像武功这样的人,还真是不好对付,惹上了他,一辈子都纠缠不清。那王魁,从此就再也不敢惹他。倒是他,经常站在自家院子里,对着王魁家后窗指桑骂槐。后来,王魁将后窗用砖头堵上,六月天也不捅开。改革开放之后,人口流动自由了,王魁索性带着老婆孩子走了。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院子里的蒿草长得比房檐还高,那房子,眼见着就要塌了,房子一塌,就成了废墟。你说他有多厉害!
就说方明德,1948年入党,参加抗美援朝,三等残废军人,家里有三个儿子,还有十几个虎狼般的近支侄子,在村子里谁人敢惹?但他最终也没能制服武功。因为武功不把自己当人,他知道自己命贱,家庭出身不好,连个老婆都讨不上,相貌也是招人恶,这倒成了他的法宝,谁也不愿意拿自己的命就换他这条贱命。
父亲说方明德死后,他的儿子们秘不发丧,夜里悄悄地抬出去埋了,为的是继续领取那每年一万多元的荣军补助。但这一切都没瞒过武功,是武功到县里举报了方明德那三个儿子。他们恨透了武功,但对这样一个人,又能怎么着他呢?
四
我第一次看武功跟人打架,是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我八岁,武功,按照父亲的算法,应该是十九岁。
那时候冬天很冷,夏天很热。那时候夏天的中午,村子里的男人,不论老少,都泡到河里。河里的水也是热的。只有河边的几株大柳树下的水是凉的。大家都挤在这一片凉水里。突然,武功跳了起来,破口大骂那个外号“黄耗子”的小个儿青年。然后那个黄耗子就冲上去打他。武功个子高,黄耗子个子矮,在水里打,两个人不分胜负。黄耗子跳上岸,武功也跳上岸。两个人就在岸上打。都光着屁股。他们的身体都发育了,看上去很丑陋。
在岸上,黄耗子明显占了上风。他将武功打翻在地,然后,将一泡焦黄的尿撒在他的身上。
我记得武功从高高的河堤上猛地跳到了河里,砸起了一片浪花。好久,他从水里露出头,骂道:“黄耗子,这辈子我跟你没完!”
五
那天我又回家去,在车里,看到一个老人,拄着一根棍子在大街上蹒跚着。我乘坐的车从他身边经过时,透过车窗玻璃,我看到了武功苍老而浮肿的脸。听父亲说,武功已经被批准为村子里的“五保户”,即保吃、保穿、保住、保医、保葬。也就是说,他剩下的日子里,已经有了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他那颗被仇恨和屈辱浸泡了半辈子的心,该当平和点了吧?但好像没有,就在我乘坐的车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竟然将一口痰吐到了车顶上。我相信他没有看到车里坐着的是我。司机恼怒极了,要下车收拾他。我说:“赶紧走,不要惹他,这是我们村子里一个谁也惹不起的人物。”
我想起了母亲生前悄悄地跟我说过的话:“这个武功,真不是个东西啊。谁要得罪了他,这辈子就别想过好日子了。”
母亲说武功亲口对她说过,某年某月某日,他用农药浸泡过的馒头毒死了方明德大儿子家猪圈里那头三百多斤重的大肥猪。某年某月某夜,他手持镰刀,将黄耗子家那一亩长势喜人的玉米,统统地拦腰砍断。某年某月某夜,王登科家那一大垛玉米秸秆,突然燃起了冲天大火,也是武功干的。连续十几年的大年夜里,我们村和两个邻村,总会有草垛起火,这也都是武功干的。我说,难道邻村也有人得罪过武功吗?母亲说:他这人,脾气怪诞,你对着他打个喷嚏,很可能就把他得罪了。他还会装神弄鬼呢,母亲说,你还记得十几年前修鞋的顾明义在桥头遇到鬼被吓出神经病的事吗?那也是武功干的。母亲叹息着,说,他这样胡作,总有一天会作死的。但事实证明,武功没有作死,而且他还顺利地获得了“五保”,他放了那么多次火,干过那么多的坏事,竟然没被人捉住过,这也真是一个奇迹。母亲说,他干的这些坏事,总会受到报应的,但你一定要给他保密,因为他只对我一个人说过,连你爹都没告诉。
我似乎明白武功的心理,但我希望他从今往后,不要再干这样的事了。他的仇人们,死的死,走的走,病的病,似乎他是一个笑到最后的胜利者,一个睚眦必报的凶残的弱者。
(本章完)